蝉鸣长啸。晒过的空气里弥漫着干柴烈火的味道。出门,门外的天被点燃了似的,耀眼的亮,热浪急不可待扑哧扑哧扑上前来,密不透风。撑着太阳伞,屏气凝神,疾走在滚烫的马路上,偶有无精打采的树荫,也是望梅止渴。不敢抬头相望,阳光是亮在眼前的白炽灯泡,晴空雪地里睁不开的眼睛。风呢?颓废了,如停滞的时光,难以波澜再起。身体渐渐炽热沸腾,白汗珠淋漓纵横,立时湿了脸上的香粉,乱了明艳的口红,零落了秀色胭脂。落荒而逃跳进空调房。这盛夏的天,热到没有了心跳,只剩小心翼翼的呼吸。
热得混混沌沌时,乌云四起,雷声大作,终于下起了雨。倾盆之势,轰轰隆隆。争先恐后跳落的雨滴,掷地有声,狂暴决绝。道路漫成河流,雨花飞溅如电,天地间兵荒马乱。一定要逃离乏味的人生,把爱恨夸张到声嘶力竭,换一场自由的盛大派对。大雨如约,翻山越岭,跋涉而至。骤雨来的时候,正是南方的梅雨季。在那里,雨丝缠绵到没有方向。
梅雨,那个以江南艳红美味的果实而命名的一场雨,听起来就令人动容。如雾如风的绵绵细雨,彷徨又摇曳。风懂得它的欲言又止,把细雨团团围住,雨雾交织迷蒙,浩渺盈野,正是江南的初妆。宋代的贺铸看到了,想着不能与思念的人共度锦瑟华年而深深忧伤,他的忧伤化为“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”。这不是雨,它更像是一场安慰,令拥抱没有了缺口。此时的雨声,一定是思念的声音。
带着身体里与生俱来的烟雨江南的淡淡梅香,我在蜀地长大。嚼着这里的辣椒,饮着这里的烈酒,攀着入云的十八梯,倚着嘉陵江上的栏干,说着碧绿清脆的重庆话。那个青瓦白墙、小桥流水的江南,是我的图腾,我从未谋面的故乡。
迎面而来的梦,永远是一只水乡泽国的乌蓬船,呀呀地摇着橹,在漫山遍野的杨梅红了的时候,在梅雨崎岖而来的时候,送来梅酒微醺的吟唱。回廊,竹椅,低手就能贴近幽静水面。吃着春天里的绿,夏日里的红,站在回忆里等,南方的星光下一对青梅煮酒的才子佳人,跳舞到天亮。不必有痛快的天晴,绣花雨伞里水粉画一样的吴侬软语,呢喃在我的窗下。日子过得很慢,这里那里,印着浅浅的留白。一阵风起,往事淅淅沥沥落成闪耀的雨滴。又像时间,落不到地上。这地老天荒的美景啊,想到这儿,我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荡破河上的灯影,船娘小调从桥底飘过。幻想般的流浪在这场长生不老的梅雨里,我虚构了一城乡愁,挥霍掉寂寞。我临摹了从未许下的爱情,它只剩轮廓,和信誓旦旦的盟誓,被一个季节荣宠。
(翁礼君,行走在诗意边缘,教书若干年,系英国wset中级品酒师。)